人肉搜索下的沉默受害者

“人肉搜索”是指利用非法手段进行网络搜寻挖掘，收集个人隐私信息，并在网上公开，号召网民对被“搜索”者进行攻击。

在网络社交平台上，经常会出现一言不合就“人肉搜索”的情况，而这些“人肉搜索”和被“人肉搜索”的事件背后，有许多未成年人的身影。

“人肉搜索”本质上是一种网络暴力，会给受害者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伤害。由于获取信息的违法分子可以轻易隐藏在网络的“阴暗角落”，因此难以追查，给实际治理带来挑战。

这种行为以互联网平台为依托，因此网络平台应建立完善的内容审核机制，利用人工智能等技术手段快速高效地自动识别并过滤不良信息。也应设立便捷的举报渠道，鼓励用户积极举报不良信息和违法违规行为，确保举报信息得到及时、有效的处理，堵住公民个人信息泄露的漏洞。

目前，中央网信办已部署开展为期两个月的“清朗·2024年暑期未成年人网络环境整治”专项行动，其中就包括整治社交平台上对未成年人实施“人肉搜索”等行为。

16岁女高中生在游戏中与人发生争吵，结果被对方追到现实中威胁要“教育”她的父母。

15岁网友因在社交平台上发表言论，引起另一人气角色粉丝不满，被“人肉搜索”，个人信息和照片被公开，并配有侮辱性文字。

某明星“大粉”与其他明星粉丝发生纠纷后，号召粉丝群“人肉搜索”对方，而该粉丝群中有许多是未成年人。

未成年人遭受“人肉搜索”的影响事件屡见不鲜。记者通过社交平台和公开资料发现，“人肉搜索”在某些圈子，如“二次元”、“饭圈”和游戏圈，已沦为互相攻击的“武器”。

14岁的阿英是云南昭通的一名准高中生。上月，在一款枪战生存游戏中，因团队合作不佳，他被对方追骂。还击后，对方不但以25元的价格在群聊中“人肉搜索”他，公开了他的个人信息和两个电话号码，还迅速扒出他父母的身份信息和公司经营情况。“我要在高中宣传宣传他”“让他高中三年无法正常社交”……面对威胁，阿英束手无策，“道歉也没用，他们还说要把他大头照做成照片。怎么办？我不想上学了”。

公开报道显示，2023年10月，13岁的小杰因游戏中失利，被团队队友“人肉搜索”，真实身份信息被发送到各个游戏组队群中，遭受陌生人骚扰或恐吓。他的手机被轰炸，短信被塞满，甚至有人威胁要让他父母、老师“不得安宁”。为了平息事端，他无奈用压岁钱购买游戏道具向队友赔礼道歉。

咽不下这口气的小杰，之后活跃在各种“人肉搜索”群组，对他人进行骚扰、侮辱、谩骂等攻击，将其视为一种“报复”。他加入的一个拥有6000多人的“恶作剧者”群组，有人会发布他人的隐私信息，号召群友攻击，而攻击目标多为和他一样正在求学的学生。

博主“川烈”常发布揭秘网络“黑灰产”、网络反诈等视频。2023年，他遭受了大规模“人肉搜索”网暴。最初，有人添加他的社交账号，并发送他和家人的户籍信息、手机号码等，川烈举报后未予理会。

“不料，去年8月，他公布了我和家人户籍信息，还创建海外人物频道置顶，之后连续多日公布我的电话、我妹妹照片、我父母乃至妹夫父亲的身份证号、联系方式等。”川烈透露，对方还扬言“已挖出32名亲人信息，后续会继续深入挖掘”。

川烈遭遇的攻击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家人接到骚扰电话和短信轰炸、个人信息被在网上大面积传播、个人信息被“人肉搜索”者利用“实名举报”下架他发布的多个视频等。这些手段背后的目的，是“人肉搜索”者吸引更多人“做生意”出售资料，而川烈作为反“黑灰产”的博主，成了他们的“招牌”。

在以个人经历为引子发布了一系列揭秘“人肉搜索”的视频后，川烈每天都能收到大量私信求助，他发现许多“人肉搜索”受害者都是未成年人。“我在玩游戏时，有人自称‘师父’加我，让我把账号给他们，不给就要人肉搜索我，用我爸妈信息贷款，我该怎么办”“一个网民一直让我给他钱，我说没钱，他就威胁要人肉搜索我，我妈妈住院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肉搜索”的理由千奇百怪，令川烈感到无奈。

青少年容易被利用误导，成为“人肉搜索”的发起者。

记者调查发现，“开盒”者通常通过挖掘社交账号，获得目标人物的手机号码、个人信息、家庭住址，甚至亲友信息。他们肆意骚扰“开盒”者及其周围人、煽动网暴，甚至将其商业化，低价即可让网民的身份信息曝光于众。

据川烈介绍，不法分子手中掌握着大量的公民个人信息数据库，称为“社工库”。只需拥有“开盒”者的社交账号，即可关联其手机号，进而查询身份证号码、照片，甚至家庭关系。

川烈表示：“数据库信息大多来自不法分子泄露的个人资料，被整理成‘共享数据包’公开售卖，几十元即可成交。另一种现查方式是根据手机号码查询真实姓名，在暗网购买针对性个人信息，价格更贵，但危害更大。”他曾补办一张身份证，尚未拿到手就有人发照片威胁“开盒”。

值得关注的是，未成年人参与“人肉开盒”的现象时有发生。

川烈表示，自己被“开盒”后报警，警方以寻衅滋事处理。经查，“开盒”川烈的主谋三人中，两人未满十六岁，仅受批评教育。

河南网友“半耳聆”是一名UP主，去年十二月收到大量短信和陌生电话骚扰，社交软件上也有许多陌生好友请求。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开盒”了。惊慌中，她修改了各个平台的个人信息并隐藏内容。此后，她再也不敢轻易接听陌生电话或添加陌生人。

“半耳聆”表示：“从UP主和他人的遭遇来看，未成年人积极参与‘人肉开盒’的不在少数。一些被‘开盒’的UP主遭到群嘲、人肉照片被P上花圈。‘开盒’者有的单纯宣泄情绪，有的为博取关注、吸引粉丝，有的主动挑起争端，有的炫耀成果。”

2023年11月，某视频平台公布了一起“人肉搜索”事件。境外平台有组织地煽动用户对该平台主播进行人肉搜索，不仅公布主播个人信息，还对其进行了电话骚扰、网络暴力、不实举报等违法行为。

警方调查显示，本次网暴事件涉及18个省市，40余人参与。主要涉案人员为未成年人L某和C某。其中，L某因情节严重，被处以10日行政拘留，违法记录也将永久存入档案。C某则受到了警方严厉批评教育。

汕头大学教师李婉琦认为，人肉搜索是一种网络暴力形式，通过各种手段获取个人信息，在网上曝光，造成巨大精神伤害。

李婉琦指出，未成年人参与甚至主导人肉搜索，是由于他们的三观尚未形成，容易受“模仿”心理影响，且缺乏判断能力。网络匿名性也助长了他们将获取他人信息视为炫耀行为。本质上这是教育缺失和平台监管不力造成的。

暨南大学教授张鸿巍表示，未成年人保护法和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都明确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权和个人信息。人肉搜索违反法律规定，可能触犯治安管理处罚法、民法典甚至刑法。

北京盈科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悦介绍，2023年发布的指导意见明确，情节严重的组织“人肉搜索”行为将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定罪处罚。人肉搜索中出现的侮辱或诽谤行为也可能构成相关犯罪。

专家指出，人肉搜索是违法行为，但治理存在难度。李悦认为，治理的关键在于堵塞信息泄露漏洞。网络上的个人信息泄露频繁，不法分子可以轻易隐藏身份，给执法带来挑战。

部分网民法律意识薄弱，导致互联网行为屡屡越界。究其原因，网民难以厘清“吃瓜”与“违法”的界限，李悦指出。

侵权者常通过谐音、拼音缩写、暗语等手段规避平台审核，导致恶意内容难以及时发现和处置。未成年人身心尚未成熟，是非辨别能力较弱，极易被不法分子利用。

李婉琦认为，网络匿名性为网络负面行为提供了庇护，加上监管不完善和相关法律缺失，导致网络“开盒”犯罪成本降低。广场效应引发大量围观和跟风，导致“开盒”后获取的个人信息滚雪球般扩散，对受害者造成严重伤害。

自 2023 年 11 月起，中央网信办多次在“清朗行动”中明令禁止“人肉开盒”行为。公安部统一部署“净网”专项行动，严厉打击网络暴力等突出违法犯罪行为。数据显示，2023 年 5 月至 2024 年 5 月期间，全国公安机关共侦办网络暴力案件 3100 余起，刑事打击 700 余人，行政处罚 3000 余人。

川烈作为“人肉开盒”受害者，建议从源头严查公民个人信息泄露漏洞，加强网络管理，防止户籍信息在社交和短视频平台传播。

李悦认为，“人肉开盒”行为依赖网络平台，因此平台应建立完善的内容审核机制，借助人工智能等技术手段自动识别并过滤不良信息。应设立便捷的举报渠道，鼓励用户积极举报违法违规行为，并确保及时有效处理举报信息。

张鸿巍指出，互联网具有动态性，网络运营商、未成年人及其监护人等应遵守个人数据保护原则，共同营造未成年人在线隐私安全环境，确保其个人信息在数字世界中的受保护。

他提出三点建议：一是要求网络运营商设计、运营在线服务时贯彻“儿童最佳利益原则”，考虑儿童需求，遵循儿童数据最小化；二是加强监护人对未成年人在线安全的监管责任；三是帮助和提升未成年人对数字环境、数据痕迹、网络素养、触法后果和危险防范的理解和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