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九条落沪首月：楼市浪潮中的生活

凌晨一点，房产中介孟小杰的手机又响了。自从夜幕降临，他已经接了十多个电话。来电显示着全国各地的号码，客户都在焦急地询问：“现在买房限制放开了吗？”“我符合购房资格了吗？”“明天可以去看房吗？”

就在几个小时前，5月27日晚，上海楼市新政“沪九条”正式发布：首套房首付比例降低、缩短非沪籍居民购房社保年限、多孩家庭增加购房额度……

楼市政策每年都有，但“沪九条”实施一个月来，二手房市场持续升温，身处其中的普通人也经历着波澜。这一次，人与房的关系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在很多人眼中，房子不再是狂热的投资目标，更应该回归居住本身，为生活创造价值。

“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家了。”5月27日，新政刚一落地，孟小杰的朋友圈就被刷屏了。微信消息不停弹出，同行们已经做好了精美的图文宣传，在朋友圈里疯狂转发。孟小杰也不甘落后，赶紧翻开通讯录，给客户们打电话：“这次政策力度很大，房价很划算，现在买房，比去年能省下近百万！”

话刚说完，他又担心起来，赶紧又给房东们打电话，一遍遍劝说：“咱们现在诚心卖吗？价格会变吗？如果涨价，房子就更难卖了。”天亮之前，他必须筛选出一批价格稳定、诚心出售的房源。

当晚11点，上海市青浦区某中介门店依然灯火通明。会议室里，店长周文彬和员工们围坐在一起，解读着新政的条款。“我们很少遇到力度这么大的政策。”周文彬说道。

在他记忆中，上海楼市多年来虽然也会出台一些调控政策，但始终以严格限购和提高首付比例为主。而此次新政对以往的限购政策进行了大幅度调整，放松力度更大，覆盖人群更广。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漂泊在城市里的年轻人。

25岁的林醒早就有买房的打算。2020年，刚大学毕业的他拖着行李箱来到上海，决定留在这座城市打拼。他为自己定下了第一个人生目标：最迟6年内，在上海买一套房。

林醒还没有存款，为了攒够首付，他找人合租，对每一笔消费都精打细算，除了买菜、通勤，生活里几乎没有其他大额支出。

直到今年春节，他和女友结婚了，对房子的需求变得迫切。但当时的政策规定，非沪籍的他在上海需要连续缴纳5年以上社保，才能在外环以外区域买房。买房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5月27日晚，林醒在网上看到了新政的消息，他的社保缴纳年限从5年缩短到了3年，首付比例也降低了10%。他心动了，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28日一大早，林醒就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立刻开始看房。

三天时间里，他看了将近40套房子，“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家了，只有兴奋，一点也不觉得累。”

与此想要换房的人也听到了风声。在孟小杰接触的客户中，超过80%的人都想换房。孟小杰解释说，现在品质好、面积大的房子价格比往年要低，所以“以旧换新”“以小换大”性价比更高。

余玲玲就计划着卖掉现在的房子，用这笔钱为父母买一套养老房。2003年，父母为了让她上更好的学校，才买下了这套100平方米的房子。

余玲玲深知父母为了供她读书，十几年来省吃俭用，这套房子是他们唯一的房产，从未想过要换。去年，余玲玲就看中了小区里另一个户型更大、更新的房子。

5月底，她注意到楼下中介的小电驴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的父母在小区门口散步时，和中介聊了聊，加了微信，就这样把房子挂了出去。

“市场热度直线上升。”孟小杰忙得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看房的人数也暴增。”孟小杰回忆，5月28日那天刚亮，他就带着新政后的第一批客户，一口气看了七八套房。每个工作日，他都要接待三四组客户，周末的数量还要翻倍。

6月初，他已经谈成了五单：客户和房东见过面，双方都有意向成交。“如果都能顺利的话，月中就能给自己放个假了。”孟小杰笑着说。

市场的热度很快传导到了卖方。

今年4月上旬，张宇骅为了筹集一笔急需的现金，将他60平方米的动迁房挂牌出售。他的房子位于上海市徐汇区，房龄已有30多年。

刚开始，张宇骅的挂牌价是350万元。他咨询了身边的朋友，2022年房价高的时候，小区里同样户型的房子能卖到400万元左右。他心想，自己的房子面积小一些，每平米低个1万多元，已经很划算了。

直到4月下旬，几乎没有买家来看房。他只好把价格调整到339万元。

又过了一个月，每周都会有一两个人来看房，但很少有人报价。“太煎熬了。”张宇骅说，他每天都在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看房？

直到新政出台，张宇骅的“老破小”突然变得抢手起来。

“每隔一天就有人来看房，周末一天能有两三组人。”张宇骅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看房。他们告诉张宇骅，以前他们只能买外环的房子，现在新政放宽了限制，非沪籍的单身人士也可以购买中环、内环的二手房，但他们的预算有限，只能优先考虑市区里的老房子。而张宇骅的房子附近幼儿园、小学都不错。

“现在是买方市场。”张宇骅苦笑着说，这些年轻人几乎人手一本笔记，记录着每天看的房子，以及每套房子的优缺点。他偷偷看了一眼，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采光不太好。”“客厅比较小。”“小区环境不如隔壁小区。”他们中的很多人，一天要跑十几个小区，只给张宇骅的房子留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市场变化莫测，人们的心态也随之起伏。

不久后，孟小杰的心情就从高空跌落谷底——他即将到手的五单生意，房东全部“跳价”了。

类似的情况一再上演：在谈判桌上，孟小杰亲眼目睹前一天双方谈好的245万元，“已经很稳了。”结果房东当场把价格抬高到275万元。客户不想放弃，又加了10万元，房东还是不愿降价。孟小杰和客户都始料未及，交易告吹了。

孟小杰发现，房东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一些房东认为新政力度很大，反正房子可以慢慢卖，就想把价格抬高。另一些房东则是真心实意想卖房，他们坦言新政是个机会，并不想跳价。

张宇骅最近常常遇到一些直截了当砍价的看房者，一开口就是“300万卖吗？”、“280万成交！”

这让张宇骅很矛盾，他不想被大幅度砍价，总觉得房价明天 might 涨，也许会有出价更高的客户。用钱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他也开始和家人念叨：“怎么还没有人对我的房子感兴趣？”、“这房子得赶紧出手了。”

最近想买房的人多了起来，但成交价的变化却没有那么快。和张宇骅一样，余玲玲也想卖掉现在的房子去买一套新的。她坦言，大家都在比较价格，这在所难免。说到价格，她最在意的就是新房和二手房之间的差价。她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买定卖”的原则：她已经为心仪的新房准备好了300万元，卖房和买房的差价绝对不能超过这个数字。只要新房的价格降了，她愿意同步下调自己房子的价格。

让余玲玲感到有些委屈的是，新房和她的二手房明明在同一个小区，为什么每平方米要贵上2000元？

周文彬是一位房产中介，他接触过不少想要换房的客户。这些客户表示，新房的价格一直在涨，如果二手房卖低了，他们就买不起新房了，所以跳价也是无奈之举。他们并不着急，还是想等等看，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出手。

而租房的人也在犹豫。他们告诉周文彬，迟迟没有买房，不是因为觉得贵或者不敢买，而是因为一直没有遇到心仪的房子。就像租客林醒所说：“还没有一套房子能够真正打动我，所以也就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

这种比较也出现在房东之间。周文彬每天都会接到房东的电话，询问“我的房子是不是这个片区最好的？”、“我的房子是不是最便宜的？”、“你们这边最近哪套房子又成交了？是什么情况？”

张宇骅也向朋友“取经”。他现在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同一个小区的住户，因为小区里很多都是一居室，户型和他家的不一样。隔壁小区和他家户型相同的房源更多，有好几十套，而且小区环境也比他家的小区好。

张宇骅开始着急了，他在网站上把这些房子都点上关注。他观察到，只要其中有一套房子降价了，很多套房子的价格都会跟着往下调。他从朋友那里听说，在他家附近，原本66平方米的房子均价在350万元，结果有人直接以280万元成交了。

“这是在砸盘啊！”张宇骅感叹道。在那之后，他朋友家附近的所有客户都跟中介说：“有人280万就卖掉了，我要买房就按这个价格来。”

妥协正在慢慢发生。

余玲玲的父亲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小区的卖房动态，还去周边的几个小区跑了好几趟。他先把价格降低了20万元。随后，他得到了“内部消息”，说小区里有人急着用钱，马上就要把房子卖掉了。中介不停地打电话，催促他调整房价。余玲玲的父亲一咬牙，又降了50万元。这一降价，马上就有很多来看房的人。

张宇骅根据周边成交的均价，把价格降到了328万元。他认为：“价格不能定得太高，那样就没有竞争优势了；但也不能太低，砸了别人的盘，让自己吃亏。”

没过多久，一位来自安徽的老人来看他的房子。老人一家已经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儿媳妇再过一个月就要生孩子了，他们需要一个家。

老人一家对张宇骅的房子很上心。第一天上午看了一次，晚上又和儿子、儿媳妇一起来看了一次。第二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再次找到张宇骅，想要坐下来好好聊聊，把这套房子定下来。

张宇骅从中介那里得知，老人一家这几天一直待在门店里，就是看中了张宇骅的这套老房子，还反复叮嘱中介：“一定要帮我们拿下这套房子。”

“我当时就想，300万元就能卖出去也不错了。”张宇骅说，他感受到了老人一家的诚意。

“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6月上旬，孟小杰感到市场开始回暖。他发现，客户的成交周期明显缩短，不像往年那样动辄三个月，现在基本上一周内就能走完流程。

谈判依然是最后一道关卡。6月7日晚，中介安排张宇骅和一对老夫妇在门店里协商价格。双方被安排在不同的小隔间里，由中介来回传话。

“他们希望280万拿下。”听到中介带来的消息，张宇骅心里一沉，这个价格远低于他的预期。但箭在弦上，他也不想轻易放弃。

这时，另一家中介平台打来电话，询问张宇骅的最低心理价位，表示有人愿意出价295万。张宇骅故意开了免提，对着手机喊出“305万最低！”，并把通话截图发给了眼前的中介，以此向对方施压。

中介赶紧让他挂断电话，表示会把截图拿给客户商量。张宇骅笑着说：“我只是想激一激对方。”

谈判从傍晚六点持续到晚上九点，最终，老夫妇同意将价格提高到295万元，并承诺7月底前付清全款。张宇骅终于等来了“成交”的喜讯。从看房到交易，老夫妇只用了不到7天时间。

与此林醒也快速出手，在端午节前以310万元的价格拿下了一套老破小。他认为价格合适，没有犹豫的必要。

相比之下，余玲玲的谈判过程则更为艰辛。她要卖掉一套老破小，给孩子和父母各买一套房子。与买方的拉锯战持续了四天，双方为了房价争执不下，价格差距始终无法弥合。

买方是一位单身母亲，她表示自己的贷款能力有限，还要赡养父母，无法接受更高的价格。余玲玲的父母则担心如果再僵持下去，会影响到他们置换房屋的计划。

最终，在中介的协调下，余玲玲一家同意在旧房子里多住四个月，以抵消双方未能谈妥的差价。余玲玲感慨道：“房子是这辈子最大的消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市场回暖的迹象逐渐显现在数据上。周文彬每天都会查看房产交易中心的网签系统。6月以来，上海二手房日均成交量一路飙升，从300套一路攀升至1000套。

截至6月30日，上海二手房当月网签总量达到26374套，创下2021年6月以来的新高。孟小杰感慨道：“楼市总算稳住了。”

对于房产中介孟小杰来说，他早已习惯了市场的波动。2019年楼市繁荣，他目睹了许多人投资房产，房价一路飙升。他满怀憧憬地加入房产中介行业，希望在这个充满机遇的市场中闯出一片天地。

孟小杰回忆道，当年开单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一些客户甚至都没有实地看房，只是了解了户型和价格后就直接付了定金。如今，市场回归理性，人们更加关注房屋本身的居住属性。

曾经，火热的房地产市场让很多人一夜暴富。房产中介孟小杰初入行就赶上了好时候，房子不愁卖，客户抢着加价，生怕错过任何机会。他也曾在一个月内赚了14万元，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让他仿佛置身云端。拿着这笔钱，他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买车旅游，尽情挥霍。

狂欢过后，市场急转直下。随着贷款政策收紧，房产市场迅速降温。孟小杰的业绩一落千丈，很长一段时间都开不了单，只能依靠微薄的底薪度日，甚至难以支付房租。这段经历让他明白，房产市场瞬息万变，不能只依赖市场行情，更要靠自己的能力积累稳定的客户，才能保障稳定的收入。

过去五年，孟小杰见证了房地产市场的起起伏伏，也目睹了调控政策的不断出台。如今，市场逐渐回归理性，人们的观念也发生了转变。资深房产中介周文彬表示，现在的人们更加理性，他们更关注自身的需求，而不是盲目跟风。很多客户告诉周文彬，他们不愿意错过心仪的房子，更愿意为自己的需求买单。

周文彬认为，房子最终还是回归了居住的属性。他也曾被市场情绪裹挟，盲目投资房产。多年来，看着房价波动，他的心情也经历过起伏。但静下心来想想，房子能够长久居住，未来还能留给孩子，为他们提供良好的教育和居住环境，这才是房子真正的价值所在。

6月底，房地产市场逐渐恢复平静，但生活还在继续。准房主余玲玲即将搬进新家，她希望未来20年内都不用再为房子操心。现在的她更关心房子的交通是否便利，父母去附近医院是否方便。

卖掉房子的张宇骅则开启了新的人生冒险。去年底，他经历了职业变动，卖房所得的资金帮助他度过了事业低谷，让他有机会换一份新工作，重新出发。

而林醒也制定了新的人生计划：努力赚钱还贷，两年内装修好新房，两年内买一辆电动汽车方便妻子上下班。他想在三十岁之前安定下来，过上稳定幸福的生活。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